▲俯瞰阜新海州露天礦,海州露天礦曾是亞洲最大的機械化露天煤礦,現在資源枯竭已被建成工業遺產主題公園。供圖:阜新礦業集團公司
一個昔日的納稅大戶,為何“貢獻”了全市76%的社保缺口?
一座設計可采50年的礦井,竟然只使用20年就“壽終正寢”?
一家本已“枯竭”的破產煤礦,咋能換個“馬甲”開采至今?
一戶已經“空殼”的國有企業,還能孵出上百個“子子孫孫”?
一個缺乏優勢的日用紡織品行業,如何突破南方同行“圍剿”?
一個投資245億元的能源項目,居然尚未竣工就卡了“殼”?
一項精心論證的產能擴建工程,緣何投產之日就是虧損之時?
一個慢得像“蝸牛”一樣的產業,也能成為城市轉型新支柱?
請看,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連續3年對東北三座資源型城市的深度調查。
資源枯竭、結構單一、體制僵化,是東北老工業基地振興的三大“攔路虎”,在為數眾多的資源型城市中表現尤為突出。
2015年以來,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連續3年跟蹤觀察遼寧阜新、吉林遼源和黑龍江雞西等煤城經濟轉型,試圖從經濟增長、產業變遷和國企改革等視角,探尋這三座資源型城市破解“資源詛咒”的突圍之道,可為更多資源城市選擇轉型路徑提供參考。
上篇:長與短
昔日“長板”為何變“短板”?
因煤而生、因煤而興、因煤而衰,仿佛是這三座百年煤城的宿命。昔日成就這里繁榮與輝煌的煤炭資源,已經深陷成本畸高、儲量殆盡的雙重枯竭之中。自2001年阜新市被國務院確定為“全國首個資源枯竭城市轉型試點”,隨后幾年又與遼源市一道,先后被列為“東北4個”“全國首批12個”資源枯竭城市轉型試點。
與阜新、遼源因儲量銳減造成資源“長板”變“短板”不同,仍有60億噸原煤儲量的雞西,由于產業鏈條短、綜合成本高等原因,也已深陷經濟危困之中。2015年,雞西煤炭行業稅收貢獻僅有5億元,根本無法支撐這個180多萬人口的城市經濟。以至于在去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才會赫然列入“經過不懈努力,我市被納入國家資源枯竭型城市轉移支付補助范圍”的“成績單”。
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煤炭市場波動如同“過山車”,既有一路高歌的“黃金十年”,也有量價齊跌的產能過剩。這三座煤城中受沖擊最大的,莫過于當地的大型國有煤礦——阜新礦業集團、遼源礦業集團和龍煤集團雞西礦業分公司。
這些素以當地經濟增長、稅收收入和社會就業“頂梁柱”自居的大型國有煤礦,在產能過剩、市場低迷的沖擊下,更是“短板”中的“短板”,飽嘗困厄之苦與轉型之痛。
“談過去豪情滿懷,看今天唏噓不已。”在去年的一次座談中,遼源礦業集團副總經理張敏,向記者坦言企業已深陷困境:一線職工平均欠薪3個月,有的單位已經半年不開支了;既提供不出足夠崗位轉崗,也拿不出足夠的補償金實施分流;拖欠養老、醫療保險的“窟窿”沒錢補,費力賣出一點煤卻收不回錢,資金周轉非常困難。
阜新礦業集團的日子似乎更糟。2015年,全集團營業收入一下子減少30個億,利潤總額由正變負。去年更是雪上加霜,由于無煤可采,本地7座煤礦關閉了6座,2.8萬名職工面臨轉崗分流。
該集團一位財務負責人透露,2016年阜新市76%的社保缺口,來自于這個多年的納稅大戶,形勢逆轉如此之大,令人猝不及防。
重壓之下,國有煤礦被迫突圍自救。在過去兩年里,阜新礦業集團分別降薪40%和35%,大批裁撤地面機構和崗位,僅2015年9-12月,集團在職處級干部人數就減少16%,科級以下干部由6159人減少到2818人,一些基層干部不得不去端盤子、打掃衛生。
遼源礦業集團打破“窮人雇保姆”的習慣,從前年起陸續裁減勞務用工。龍煤集團雞西礦業分公司為了給富余職工找活干,幾年前組織員工“走出去”在外地尋求托管煤礦,為民營企業當起了“服務生”。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煤炭市場遭遇“寒流”,曾導致大批煤礦工人下崗。十多年后,當降薪和欠薪淪為常態的困局再現,人們不禁詰問:“轉型轉了這么多年,為什么市場遇冷又會重蹈覆轍呢?”
“都怪‘黃金十年’煤炭市場形勢大好,‘資源依賴癥’復發,轉型說得多做得少!”采訪中,亦有政府官員和煤礦職工如此反思。
盡管這些煤城已宣告資源枯竭,國有煤礦產量曲線卻一度箭頭向上,與“黃金十年”市場走勢高度擬合:阜新礦業集團2001年原煤產量826萬噸,2011年增至1210萬噸,隨著市場下滑產量跳水,2015年又降至771萬噸;遼源礦業集團2000年原煤產量300多萬噸,2009年首次突破千萬噸大關并連續保持4年,2016年原煤產量降至611萬噸,本地產量僅為142萬噸。
據阜新礦業集團一位中層干部回憶,當時煤價持續走高,很多礦井都開始搞擴能改造。以1997年建成投產的艾友礦為例,當時核定年產能90萬噸,2003年擴能改造后年產量高達200萬噸以上。然而,這座最初設計可開采50年的礦井,2015年因資源枯竭正式閉坑,開采不到20年竟壽終正寢了。
坐落在全國首個資源枯竭型城市經濟轉型試點市,阜新礦業集團也曾陸續規劃了一些發展接續、替代產業的方案,包括開采油母頁巖、采掘加工油砂、新建坑口電廠、開發玄武巖新材料等。
“這些項目要么沒有推開,要么進展到一半就退出不干了,目前僅留下一座投產3年尚未盈利的膨潤土廠!”阜新礦業集團董事長劉彥平向記者坦言。
雞西礦業分公司前些年也搞了瓦斯發電、煤矸石制磚等產業,由于項目規模太小,對產業轉型的支撐作用微乎其微。遼源礦業集團以礦用水泵、煤炭機械等轉型項目為重點,大多圍繞煤炭主業生存,開拓外部市場的成效并不理想。
為解決本地煤炭資源枯竭的短板,從2005年起,阜新礦業集團進軍內蒙古,在白音華地區取得逾十億噸煤炭資源,成建制轉移了數千名煤礦職工;遼源礦業集團相繼建成內蒙古金寶屯礦、長春龍家堡煤礦,還在云南、貴州等地拿到了煤炭資源。
與“資源依賴癥”相伴,這些國有煤企在經濟效益好時不改革,不但加劇了轉型的難度,也錯過了低成本改革的窗口期。以阜新礦業集團為例,由于產量上升、效益向好,企業用工總量一路攀升,從2007年4.6萬人增長到2012年5.6萬,人員增長22%以上。
“地面人員多、輔助崗位多、管理干部多,真正能下井干活的礦工還不夠用,搞不好就會顧此失彼!”提起這兩年的轉崗分流,集團工資處處長李威一籌莫展。
2012年,遼源礦業集團下屬煤機公司宣布破產,1000多名職工被有償解除勞動合同。他們提出必須以“破產重組、重新上崗”為前提才同意,企業無奈只能照辦。
在阜新采訪,記者還聽說這樣一則“改革”故事。2005年王營子礦因資源枯竭實施政策性破產,獲得一大筆國家補貼資金,用于安置補償下崗職工、償還部分債務等。破產后,集團對王營子礦的剩余資源進行重組,上千名礦工用解除勞動合同的經濟補償金參股,成立了員工持股的混合所有制企業。
幾年后,阜礦出錢買下了員工股份,混合所有制企業又重新變成國有獨資公司。職工在拿到一筆補償金后,又重新變回國企職工身份,只不過煤礦換了個“馬甲”,由王營子礦改成了阜新恒大煤業公司。
在東北的很多煤城,這種被群眾譏諷“一槍好幾個眼兒”的假改革現象,早就成了當地公開的秘密。有人質疑,前些年國家重視困難煤礦,既給資金、又出政策,為啥折騰了“一溜十三遭”,很多改革又都回到了原點。
記者觀察:轉型莫當“寒號鳥”
在小學課本中,有一則關于寒號鳥的童話故事。一只羽毛漂亮、歌聲嘹亮的寒號鳥,做事拖沓、盲目樂觀,不到寒冬不壘窩,最終沒有逃脫被凍死的命運。
全國政協常委、原工信部部長李毅中曾直陳:“東北一些國企在上一輪改革中,困難重重時‘改不動’,日子好過時‘不想改’,經濟下行時‘想改不敢改’。”這將部分國有企業在轉型中的“寒號鳥”心態刻畫得淋漓盡致。
曾幾何時,煤炭行業迎來“黃金十年”,大批國有煤企市場紅火,產銷兩旺,進入難得的改革窗口期。但這些地方和企業,仍深陷“不到寒冬不壘窩”的觀望之中。
表面上看,一些國有煤企患上了“資源依賴癥”,但深究下去,恐怕還是“體制依賴癥”在作祟。由于沒有形成與市場充分對接的體制機制,沒有真正獲得獨立經營、自主決策的市場主體地位,這些企業很難建立轉型的主動性、責任感,頻頻坐失良機。
相對于這些煤礦城市而言,資源枯竭只是個時間問題。“一煤獨大”的產業結構和日漸枯竭的煤炭資源、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體制碰撞,不僅加速資源遞減、產業衰落,還會誘發一系列社會問題和挑戰。轉型陣痛之大,絕非簡單給政策、投項目和下指標所能消解。
中篇:新與舊
探求新舊動能轉換之謎
產業結構過于單一的格局,在資源枯竭和轉型加速雙重擠壓下,正在發生動能轉換的新變化。隨著煤炭產業對這些城市支撐作用日漸式微,以民營經濟為主體的一批新產業不斷崛起,成為引領當地經濟發展的生力軍。
以遼源市為例,2016年上半年煤炭行業完成工業總產值6.3億元,占全市規模以上工業總產值比重僅為0.9%,再以“煤城”冠之恐其實難副了。一些新業態、新體制和新機制,從城市經濟舞臺邊緣逐漸走向中央,成為接續經濟發展的新動能。
目前,阜新市農產品深加工、液壓裝備、氟化工等重點產業集群已接近工業總量的半壁江山;雞西市石墨新材料、食品、藥品三產業占規上工業總產值的37%;遼源市高精鋁、襪業、農產品深加工、建筑機械等接續替代產業占工業的比重已接近80%。
阜新液壓:東邊日出西邊雨
幾輛駕校的教練車正在空曠的廣場上練習倒樁,除了一層門庭有幾個房間出租給商家外,四層辦公大樓多數房間門窗破損、桌椅全無……這副衰敗破落的景象,讓人無法將它與當年號稱國內三大液壓企業之一的阜新液壓件廠聯系在一起。
這家因改制遲緩、經營不善,2010年正式停產的國有企業,長期以“空殼”來掩飾其典型的“僵尸企業”特征,但其產業基礎、人才優勢和銷售渠道等產業積累的釋放,催生出上百家民營液壓企業如同雨后春筍般涌現,阜新液壓產業得以重獲新生。
曾擔任20年廠長的孫貴和,今年已經77歲了,但他仍能一口氣說出二、三十家民營液壓企業與液壓件廠的歷史淵源:“這家的老板就是從我們廠下海的,那家的總工程師曾是老廠的技術員……”
據孫貴和老人回憶,早在上世紀90年代,這家國營老廠就已積弊頻現:職工收入差距拉不開,一些高技術員工就出去單干,還回來挖老廠的熟練操作工;國企生產成本居高不下,而民營企業卻能以較低價格打入市場,搶老廠的客戶。
作為當地第一批民營液壓企業,阜新北鑫星液壓有限公司董事長王偉追憶起當年從“小作坊”起步的經歷:“我們1991年成立時,只是給阜新液壓件廠做配套加工泵殼,后來國企砍掉了一批配套商,我們沒活兒干了,這才咬緊牙關自主開發液壓件成品。”
阜新德爾汽車部件股份公司是當地最大的液壓件企業,動力轉向泵產品市場占有率高達25%。當年從阜新液壓件廠辭職下海,如今又帶領這家公司上市的董事長李毅說,體制一變、大有不同,民營企業在市場撲騰的艱辛,也是他在國企時未曾想象的。
經過20多年發展,阜新市已形成包括生產成品和整機、泵體泵蓋、液壓元器件,以及鑄造品企業在內的完整產業鏈條。如今,因產權變換而實現重生的液壓產業,已被阜新市列入十大重點產業集群。一批龍頭整機企業與百余家上下游企業相互配合,互為補充,共同成長,多數企業在市場低迷時期,都展示了較強的抗風險能力。
阜新市經信委主任高正民告訴記者,液壓件這個傳統產業之所以能“遍地開花”,實現新舊動能轉換,核心是市場,關鍵在產權。
雞西石墨:“騰籠換鳥”中的產業升級
近年來,在煤炭市場起落波動中,雞西人嘗到甜頭也吃盡苦頭,逐漸找到了一條轉型發展之路。雞西市大項目辦主任黃祖文說,雞西要實現經濟成功轉型,就必須跳出煤炭產業看雞西,加快實施“兩黑一綠一藥”的主導產業發展戰略。
這其中的另一“黑”,就是繼煤炭之后的石墨產業。雞西已探明石墨資源儲量6.62億噸,礦物量5192萬噸,占全國儲量的30%左右。2016年,全市石墨產業實現產值15.3億元,占規模以上工業的8.3%。此前,石墨產業雖然實現了規模化開采,但資源配置不優、產業集聚不強、科技含量不高,始終沒有擺脫原材料、初加工的束縛。
近年來,雞西市以打造“中國石墨之都”為契機,深度開發“原字號”,提高原料就地加工轉化率和增值率,推動石墨產品由初級向精深加工躍升,加快蓄能材料、超硬材料、密封材料、傳導材料、石墨烯等8大石墨產業鏈建設。
走進雞西浩市新能源材料有限公司,記者看到一顆顆金剛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公司副總經理王國利告訴記者,“按傳統思維,人們一提到資源行業就想到傻大黑粗,而我們以石墨為原料,已成功加工出高硬度金剛石。”
在雞西市恒山區、麻山區以及雞冠區的3個石墨產業園區,招商引資有一條新規則:不再“饑不擇食”,而要“擇大選優”。在國內外享有盛譽的柳毛石墨礦,礦石儲量3.5億噸,早期引進的企業“占窩”10年仍在搞初加工,雞西市委、市政府下決心“騰籠換鳥”,重新引進了新能源汽車的“領頭羊”——北汽集團進行精深開發。
“中國石墨之都”不僅是資源豐富的代名詞,更是高端產品的誕生地。在多家石墨高技術企業的攻關下,雞西市已開發出鋰離子電池負極材料、球形石墨、高純石墨、可膨脹石墨等數十個高附加值、高技術含量產品。
雞西市深度開發石墨產業的新思路,吸引了來自北京、深圳等地的14戶行業領軍企業入駐,目前項目總投資200多億元。設計投資70億元的中韓(雞西)石墨烯產業園,創造了產業項目建設體量、質量和開工速度之最,為雞西轉型發展積攢了后勁。
遼源襪業:“互聯網+”與“甩手掌柜”
“我們這兒除了產業基礎,人才、市場、區位都沒有優勢,怎么才能把襪業這塊‘肥肉’,從南方人的盤子里生生夾過來呢?”在遼源市東北襪業園產業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田中君講述了當地襪業成長的故事。
遼源襪業已有百年歷史。自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當地一批國有襪廠、棉紡廠相繼倒閉,留下的民營襪企星星點點,一度只是國內知名襪業品牌的“代工廠”。
經過多年市場洗禮,遼源襪業逐漸走向規模化、規范化和品牌化。全市擁有襪企1200多戶,從業者2.75萬人,年產棉襪超20億雙,2016年銷售收入達80億元,成為遼源轉型的新支點。發生這樣的逆轉,東北襪業園起了關鍵作用。
2005年,東北襪業園一期工程建成時,遼源市僅有37戶襪企,如何吸引它們入駐?田中君提出要“實實在在賠3年”,對這些企業減免房租費、水電費、采暖費等,走出了引入企業的第一步。
為降低襪企原料和市場兩頭在外的運營成本,襪業園還搭建了金融、研發、咨詢、培訓等8大平臺,提供場地、襪機和流動資金,支持大學畢業生和當地企業主“零成本”創業。
如今,這里辦稅、貸款、證照年檢等服務一條龍,從棉紗、染色,到物流、包裝等配套企業應有盡有,從機器租賃、配件維修,到金融服務、人才培訓等配套服務一應俱全。
2009年就來到園區創業,如今已擁有50多臺襪機的企業主張亮說,過去有一大半精力都用在融資、處理政府關系上,現在園區服務周到,這方面可以當“甩手掌柜”,只需一心忙生產就行了。
產業要素的充分聚集,產業鏈條的高度完整,為遼源襪業構建了新的優勢,得以在南方同行的“圍剿”下殺出一條血路,形成“南有諸暨、北有遼源”的行業格局。
面對未來的轉型升級,早已在市場打拼多年,嗅覺異常靈敏的東北襪業園,如今瞄準創新創業和“互聯網+”帶給產業的價值。隨著2000名大學畢業生在園區創辦或加盟企業,高水平人才的涌入給遼源襪業帶來了“鯰魚效應”,樂于接受新鮮事物的大學生們,又成了推動園區“互聯網+”的生力軍。
目前,東北襪業園與阿里巴巴合作,在網上建立了東北首條產業帶。通過網絡平臺整合包裝設計、印刷、倉儲等配套資源,不僅進一步降低成本,還提高了接單、設計、發貨等環節的效率,其獨創的“7天供應鏈”模式,比國內常規供貨流程的耗時節省一半以上。
記者觀察:轉型要讓市場唱“主角”
液壓、石墨、襪業在三座煤城早已有之。分析它們從小變大、由弱到強,進而成為經濟轉型新動能的原因,市場才是最大驅動力。
在一些地方,政府官員熱衷于“無中生有”搞規劃、盲目跟風扶持新產業。殊不知,那些缺乏產業基礎和比較優勢的項目,即便政府投入再多補貼資金、出臺再好的優惠政策,仍然是扶不起的“阿斗”。
相比之下,將選擇權、培育權交給市場,讓我們看到了轉型的另一種路徑。從液壓企業互為配套合力形成產業鏈,到石墨產業放棄粗加工延伸產業鏈,再到襪業園區做好平臺服務、搭上電商快車,在市場的支配下,企業立足供給、面向需求的結構性改革的探索,給人希望。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指出,要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資源型城市培育替代產業,實現新舊動能轉換,就應該讓市場唱“主角”。
從小小棉襪成為遼源經濟新支點的轉型實踐中,人們不難發現,“產品的經還是企業念得好、產業的戲還是市場唱得好”,地方政府的開放和開明程度,恰恰體現在改善營商環境和尊重企業家創新精神的擔當上。
下篇:快與慢
壓力與定力尚需“再平衡”
在這三座煤城,記者采訪的轉型故事大都一波三折。有的地方出于加快改善經濟面貌的愿望,不惜拼血本引入大項目,指望“大樹進城”好乘涼,結果大多“水土不服”成活難;有的地方扎扎實實布局小項目,積小勝為大勝,雖然產業小、賺錢慢,卻憑借“十年磨一劍”,終究換來不小成果。
經濟運行的復雜性,決定了資源型城市經濟轉型任務的艱巨性。實踐證明,經濟轉型不是緩解壓力的“急就篇”,而是保持定力的“慢功夫”,如何在發展壓力與戰略定力之間實現“再平衡”,讓新舊動能轉換時盡量少打資源消耗戰,對這三座煤城來講不啻是一種長期考驗。
“大手筆”項目的失落
從2014年9月份起,沈陽企業主趙云偉每隔十天半月,就會打探200公里外大唐項目的進展。他提前在項目附近買下數百畝土地,擬建吃配大唐LNG等原料的工廠。“大唐項目一停都快3年了,再不復工我們這些配套企業都快拖死了。”趙云偉向記者訴苦說。
這個年產40億立方米天然氣的大唐煤制天然氣項目,2010年3月在阜新市新邱區開工建設,計劃總投資245.7億元,是阜新市最大的轉型項目。2014年9月,在即將完成一期投資180億元情況下,大唐集團決定中止工程建設。
盡管阜新市和大唐方面對停工緣由莫衷一是,記者還是通過采訪了解到其中的主要原因:一是大唐項目投產后每年消耗上千萬噸原煤,需要從幾百公里外內蒙古煤礦運過來,物流成本根本沒辦法消化;二是項目論證不充分,急于上馬帶來一系列問題。
多位煤化工專家向記者透露,此前大唐發電集團在內蒙古克什克騰旗,投建了其首個煤制天然氣項目,本來應該在項目運轉并取得經驗后,再投資建設其他項目,沒想到阜新項目急著上馬了。結果,克旗項目投產遇到一些問題,阜新項目只好先停下來了。
“要引就引大個的,一個頂上百個!”新邱區很多干部至今還記得,當年大唐項目落戶時的那份自豪和喜悅——這個經濟總量全省排名倒數第二的窮區,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區領導會上會下放言,只要大唐一投產,我們就能晉級全省前十了。
“現在不光沒一步登天,還把轉型給卡住了,區里還有上億元的征地款沒收回呢。”新邱區一位機關干部對記者說。
位于雞西市梨樹區的天和焦化項目,設計年產100萬噸焦炭,總投資十幾億元。2010年開工建設時,每噸焦炭售價2000元以上,等到2014即將完工之時,焦炭價格跌了一半還多。無奈之下,項目只好停了下來。
投資該項目的天源煤炭股份公司董事長徐昌偉則是苦不堪言,這位在雞西投資數十億元的遼寧企業家,并不抱怨市場變化所造成的影響,倒是對“先上車后買票”的招商承諾,以及融資難、融資貴的營商環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遺憾。
“車也上了,錢也花了,輪到補票時手續繁瑣、周期漫長。按說領導都很重視,基層照章辦事,也沒有什么人卡你,可到現在焦化項目手續還沒辦完呢!”徐昌偉無可奈何地對記者說。
2009年前后,國內汽車市場升溫,遼源礦業集團方大鍛造有限公司產品供不應求。這家為整車企業配套生產零部件的國有企業,決定投資20億元,上馬兩條國內先進的鍛壓生產線。沒想到,2013年第一條生產線剛投產,就遭遇汽車市場降溫,預計30億元的年產值縮水不足5個億,投產之日便陷入虧損。
“當時上馬這個項目,我們也精心論證過的,沒想到很多同行跟我們一樣擴大產能,很快就出現行業飽和甚至過剩了。”遼源礦業集團一位財務人員說。
更令人詫異的“大手筆”,是這家公司花1.6億元從德國訂購的大型鍛壓裝備,海運到大連后曾長期寄存在港口,遲遲不肯拉回去。據知情人反映,從大連到遼源不過才600多公里,這些進口設備運輸由于超限需拆卡架橋,僅拉回遼源的運輸費就需6000多萬元。
“蝸牛”產業的欣喜
如果用英雄遲暮來比喻這些煤城昔日主導產業的衰落,近年來悄然升溫的農產品深加工業,卻讓人們感受其洗盡鉛華的真淳。這個過去因占地大、稅收少而不受地方政府“待見”的產業,以精深加工延長產業鏈、提高附加值,日漸成為雞西、遼源和阜新的產業“新寵”。
雞西市加快推動傳統農業向綠色品牌農業轉變、種植業向畜牧業轉變的“兩個轉變”戰略,去年全市綠色食品種植基地面積525萬畝,綠色食品認證個數200多個。阜新市實施現代農業三年滾動計劃,繼續培育做大一批龍頭企業,2016年農產品深加工已經成為全市第二大產業,占規模以上工業總產值的21.5%。
“這些年阜新市把功夫下在‘公司+農戶’的對接上,抓好綠色、有機農產品認證,擴大特色農業規模,引導農產品深加工產業一路升級。”阜新市農業產業化辦公室主任宮殿龍自信地說,發展農業投入小、見效慢,不像搞工業大干快上,靠的是慢功夫,雖然發展得像“蝸牛”一樣緩慢,但現在可算見亮了。
在總面積不足雞西1/4、阜新1/2的遼源,兩家過去靠加工鋁合金門窗為業的小廠,國營的改制,民營的轉型,硬是“一條道兒跑到黑”,經過幾十年的慢積累,也駛入成長的快車道。
如今,麥達斯鋁業、利源精制股份已成為享譽中外的高精鋁龍頭企業。它們在海內外攻城略地,打入中車集團、法國阿爾斯通、德國西門子和美國蘋果等公司的供貨體系。目前,遼源軌道車輛鋁型材產銷量占國內市場份額的66%,這個過去一無資源、二無市場的高精鋁業,已成為當地三大特色優勢產業之一。
“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利源精制股份公司董事長王民快言快語,“從加工保溫鋁合金門窗,到生產蘋果筆記本外殼、軌道列車車體,包括公司改制上市,這一路都是熬過來的,光轉型就轉了4次!”
不僅產業要下“慢功夫”,企業也要肯于“賺小錢”。2013年雞西礦業分公司為緩解用工壓力,組建一支400余人隊伍前往陜西延安,為民營煤礦提供煤炭生產性服務。頂住離家前的畏懼,熬過“寄人籬下”的不適應,隨著外出務工收入普遍比原崗位高出一截,報名出去的職工開始逐漸多起來。
公司副總工程師姜裕超說,作為一家“百年老礦”,煤礦開采的技術能力和管理經驗是我們的最大優勢。“別看這么干比到外地買礦來錢慢,一旦真正推開了,我們完全可以轉型提供礦工培訓和煤礦管理服務,從此擺脫資源枯竭的束縛!”
記者觀察:轉型是一場“馬拉松”
記者在梳理阜新、遼源和雞西市最近5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時,發現“經濟總量小、民生任務重、政府債務高、體制性和結構性矛盾突出、大項目好項目少、接續產業弱”等問題,幾乎是所有報告中連年強調的高頻詞。
“先擺功勞簿,接著蹬腿哭”,向中央和省里要資金、要項目、要政策,曾是一些資源型城市的慣用打法。還有一些地方,把希望寄托在一兩個大項目上,期望畢其功于一役。近年來,遼寧省、吉林省部分地方甚至在經濟數據上摻假“注水”。這些現象,暴露出一些官員的畸形發展觀——盲目貪大求快,對轉型有害無益。
“當一任市委書記如果舍不得用五年打基礎,奢求任期內新興產業成為支柱是不現實的。”采訪中,曾任遼源市委書記的吉林省人大財經委主任趙振起直言,資源型城市轉型不能搞“快餐經濟”,重速度、輕質量往往會迷失方向、透支未來。
轉型是一場“馬拉松”,要放到更長的時間維度去考量,如何在發展壓力與戰略定力之間實現“再平衡”至關重要。與其盲目求快、搞百米沖刺,還不如調整步伐、找對節奏、穩步前進,這考驗資源型城市的耐力,也考驗全社會對它們的耐心。
如何跑贏這場“馬拉松”?這需要決策者們轉變觀念。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東北振興要“瞄準方向、保持定力、一以貫之、久久為功”。唯有如此,城市轉型、東北振興方能走得更穩、更遠!
記者劉荒、王炳坤